琉璃府,城門處。兩列皇氣加身的兵差嚴陣以待,腰間掛著鐵牌的捉妖人抱臂靠在城墻上,眼眸低垂,將來往行人的面容盡數(shù)收入眼底。不止此地,如今大南洲二十七府全都是這幅陣仗。由于鎮(zhèn)南將軍暫停琉璃府的原因,城門往里不到二十丈的地方,甚至還有兩位封號將軍對坐于樹蔭底下,看似隨意交談,實則氣息已經(jīng)籠罩了整條長街。更別提在無人察覺之處,整個大南洲都被那些悄無聲息的鎮(zhèn)石死死盯著,其中甚至有那堪比大羅仙尊的三品大妖。就在這般嚴防死守之下。兩個挑夫打扮的人,一者高壯,肩上扛著扁擔(dān),一者瘦削佝僂,低頭跟在后面,在經(jīng)歷兵差的一番查問以后,就這么步伐平穩(wěn)的踏入了府城。兩人從捉妖人的眼皮子底下而入,又從對坐的封號將軍身旁邁過,嘴皮翻動,明顯是在交談著什么??赡欠馓枌④妳s是連絲毫異樣都未察覺,更別提聽見什么聲音。“我們來這里作甚?”瘦削的挑夫眼里噙著幾分疑惑。一路長途跋涉,皆以兩腿丈量,不得施展神通術(shù)法,雖談不上疲乏,但也忒麻煩了些。以兩人的實力,攻破大南洲,難道還要專門挑地方不成?“琉璃府位于大南洲二十七府之中位,神朝強者早知本皇的存在,剛解決了那群廢物,如今的心思必然緊系于本皇之身,若要做出防備,便會匯集全力于一處,此地正適合他們掌控全局?!备邏训奶舴蚰坎恍币?,唯有那雙沾泥的赤足越踏越快。方才那兩個對坐的四品修士,也從側(cè)面驗證了他的想法,別的府城,可沒有這般待遇。“還有……”他拉長了聲音,嗓音平緩,毫不掩飾道:“本皇信不過你,也信不過他們?!甭勓裕菹魈舴蚵晕Ⅴ久?,卻也不敢得罪對方。畢竟對方口中的“他們”,指的大概率是菩提教和三仙教,與這兩個大教比起來,信不過自己又算得了什么。片刻后。南皇略微扯了扯斗笠的帽檐,腳步緩緩?fù)O拢聪蛄四亲蹅サ母?。它刻意帶著僅剩的這位妖尊,漫無目的在南洲二十七府中穿行,如入無人之境,并非是在炫耀實力,更不是膽怯在刻意拖延時間。畢竟,南皇雖然在那香灰手印的提醒下,被迫動身來了神朝,它懼的也只是大自在凈世菩薩而已。須彌山不出的情況下,在這大南洲,它仍舊是那個睥睨世間的皇者。但先前自己遭受的損失,絕非是神朝有實力辦到的,大概率是來自兩教間的明爭暗斗。南皇可以接受冒風(fēng)險來破洲,但這一次,任何人也別想掌握它的行蹤,包括那群所謂的菩薩和仙尊。在哪里動手,何時動手,都必須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?!昂??!备叽蟮奶舴蛉∠铝思缟系谋鈸?dān),另一端隨意的搭在了地上。他閉上眼,深深吸了一口氣,臉上浮現(xiàn)出濃郁的陶醉?!罢业搅??!编袜汀鈸?dān)拖過石磚地面,這位高大的挑夫就這么閉著眼,從容的邁上階梯,跨過門檻,走入了那方府衙當中。所有人仿佛都忽略了他的身形。有白衫女子與其擦肩而過,剛剛走至門口,正準備離開府衙,整個人忽然如遭雷擊般立在原地。葉嵐下意識捂住心口,感受著心臟劇烈的悸動。她的另一只手掌本能的攥住了腰間的斬妖令,就在其怔怔的注視下,那塊蘊含著三三變化之力的玉牌,其中黃澄澄的霧氣突然開始暴動。咔嚓,咔嚓。清脆聲音在耳畔響起,葉嵐掌中的斬妖令就這么碎裂成了數(shù)塊。她后背衣衫瞬間被冷汗浸濕,驀的回頭看去,只見殿中人來人往,歡聲笑語不止,一切跟往常并無區(qū)別。但葉嵐身軀微顫,瞳孔緊縮,仿佛看見了接下來的一地尸骸。它……來了!……府衙深處的小院內(nèi)。三位鎮(zhèn)南將軍神情凝重的翻閱著每日各大府城傳來的消息,不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。羊明禮揉了揉眼眶,將眸光投向桌上的地圖,視線在二十七府上不斷逡巡,苦笑道:“來也不是,不來也不是,就這么枯等下去,怕是它還未到,老夫先心力憔悴,筋疲力盡而亡了。”便是三品強者,心里那根弦總這么緊繃著,那也不是個事兒啊。“真來了你又不高興?!兵P曦沒好氣的嗔了他一眼,嚴瀾庭則是將剛剛翻過的冊子細心整理好,然后又抽出了一本新的。見狀,羊明禮咂咂嘴,連這老匹夫都沒心思和自己斗嘴了,足矣見得幾人心里的壓力究竟有多大。他無奈的盯著地圖,希望能從中看出些許端倪:“來不來的,老夫說了也不算。”就在這時,一條碗口粗的扁擔(dān),卻是從他肩后探來,輕輕的點在了地圖中間,屬于琉璃府城的那一塊。一道輕聲呢喃在其耳畔響起?!皝砹耍驮谶@兒?!眲x那間,羊明禮汗毛倒豎,自從當上鎮(zhèn)南將軍以后,已經(jīng)許久年沒有人能悄無聲息的離他這么近過。他渾身劫力迸發(fā),下意識便想要回頭看去。然而那根扁擔(dān)卻是順勢壓在了羊明禮的肩上,一根平平無奇的凡俗之物,居然就這么將一尊三品強者死死的鎮(zhèn)在了椅子上?!皠e動?!蹦剜暼耘f如蚊蚋一般,三人卻從中聽到了一絲怨氣。那是受制于人的不甘。這種怨氣,急需一個發(fā)泄的渠道?!霸賱印痛蛩滥??!备叽筇舴蛞皇治罩鈸?dān),一手輕輕取下斗笠,他裂開嘴,用舌頭舔了舔森白的牙齒,布滿胡茬的臉上,漸漸露出一抹獰笑。比街頭潑皮還要粗暴的威脅,可當它出自一尊大南洲久負盛名的大妖之口時,便沒人會質(zhì)疑它的真實性。羊明禮只覺得大腦都在震顫,在短暫的思緒潰散后,整個人注意力開始前所未有的集中起來,瘋狂思索著應(yīng)對之策??杉幢闳绱耍且蚓o張而愈發(fā)粗重的呼吸聲,卻是身體不受大腦控制下的本能反應(yīng)?!斑@一路上,本皇聽見了不少傳聞?!薄捌渲心详柖?,最為耳熟?!薄案覇柸唬膫€是南陽將軍?”高大挑夫隨意將斗笠拋在了地上,它如今深處神朝大南洲的中位,被漫天皇氣所籠罩,四周是神朝最精銳的強者,可整個人卻是顯得閑庭信步,從容不迫,甚至還有心情去解決心中的困惑。畢竟根據(jù)這次穿行南洲的見聞,它所有安排的失敗,似乎都與這個稱號脫不開干系。南皇是真的很好奇,到底何方神圣,能擁有這般實力的同時,還能做到算無遺漏。就這么打亂了自己的計劃,讓它淪落到現(xiàn)在這般被強行逼著過來破洲的局面。它緩緩掃過面前的三人:“都不說話?”這漢子臉上的胡茬輕輕抖動起來,那是他在無聲的發(fā)笑:“既然如此,那就先權(quán)當你三人都是南陽吧?!边@問題本就不需要答案。若是真有本事,自然能一眼看出,若是死了,那是不是南陽也就無所謂了。它分明已經(jīng)用扁擔(dān)制住了羊明禮,此刻,在三人死死的注視下,它竟是就這么干脆利落的松開了那條扁擔(dān)。緊跟著,這漢子當著三人的面,略顯慵懶的伸了個懶腰,同時口中發(fā)出了一道渾厚如天雷滾滾的哈欠聲?!肮卑殡S著這沉悶之音,他那強壯的身軀上忽然泛起了靛青色光澤,原本緊實的皮膚如水浪般蕩漾起來,化作了層層疊疊的模樣,整個身子如吹氣般瘋狂膨脹起來!“動手!”嚴瀾庭猛地發(fā)出一聲暴喝。那些古籍中記載最多的,便是這尊大妖恐怖到極點的龐大身形。換而言之,此獠甚至不需要使用任何手段,僅僅顯出真身,便能讓整座琉璃府城化作廢墟!三位鎮(zhèn)南將軍同時祭出了斬妖令。那令牌中磅礴的皇氣,遠勝葉嵐手中的那一塊。都是配合多年的同僚,此時此刻根本無需交流,便是看懂了各自的心思,三人沒有絲毫猶豫,羊明禮和鳳曦分別抱住了這挑夫的左右手臂,嚴瀾庭則是圈住了對方的腰。他們同時調(diào)動劫力,欲要將其送上天去?!啊甭劼暥鴣淼奈咨剑_步急促而慌亂,可當走到院口的剎那,卻又莫名的止住。他呆滯的盯著院中。只見上一息,三位大人還像是制住了那挑夫,但下一息,隨著那靛青色肉山的迅速膨脹,三人便宛如那撐天巨樹的枝丫上掛著的三只螻蟻,隨風(fēng)飄蕩。巫山也從剛才的平視,于呼吸間變成了略顯癡傻的仰望。這熟悉的身影,仿佛一下子將其帶回了年幼之時,在家族慘遭滅門的那天,他抬頭看見的天上那抹稍縱即逝,卻能讓人終生無法忘卻的駭人影子。巫山苦修多年,在無數(shù)個日夜里,他都在想象著等到某一日,自己再次站在那身影面前時,要說出如何豪言來一解心中怨憤。但真到了這一刻,他卻只是從當年那遙不可及的位置去仰望,變成了如今能站得更近一些去仰望。那些準備多年的豪言壯語,也在身子不受控制的戰(zhàn)栗中,化作了帶著顫音的寥寥幾個字?!澳稀匣?!”話音未落,那靛青色的肉山已經(jīng)變得跟整座府城一般大小,懸在琉璃府眾多生靈的上空,遮蔽了日月,震散了漫天白云,投下的陰影于頃刻間吞沒了大地?!敖o我起?。?!”哪怕是當初面對千臂菩薩時,嚴瀾庭也能做到強撐身子走出大殿。可現(xiàn)在,南皇甚至都沒有動手,這位老人便是發(fā)出了破音般的嘶吼!他是三人中唯一完成了三三變化的修士,又手握斬妖令這般玄奧之物,其中濃郁的皇氣,近乎已經(jīng)將他渾身都裹滿,化作了一件黃澄澄的大袍。這三個鎮(zhèn)南將軍死死將手掌撐入肥肉當中,卻也只能勉強至極的將這座靛青色肉山再往空中送上一送,還未真正開始斗法,便已經(jīng)有了力竭的趨勢!先前的哈欠化作了陣陣笑聲。南皇終于收回了伸懶腰的雙臂,它漠然的瞥向了身軀上如螻蟻般的嚴瀾庭,搖搖頭:“你應(yīng)該不是南陽?!苯又?,它又看向鳳曦:“你也不是?!敝钡阶詈?,這尊肉山才輕蔑的掃了眼羊明禮:“你就更不可能了。”呼吸間,它猛地往下一沉。就這么一個簡單的舉動,三位鎮(zhèn)南將軍身上的皇氣倏然潰散,臉色齊齊漲紅到近乎滴血的程度,按照修為高低,依次噴出了血漿?!班?!”他們乃至于都沒有機會祭出各自的手段,若是再不肯松手,竟像是就要被這般直接鎮(zhèn)殺了似得。除了渾身涌來的駭人聽聞的巨力。那耳畔狂雷般的笑聲,更是震得他們神魂欲裂,連眼白上都布滿了血絲。就在南皇略感無趣,準備直接鎮(zhèn)殺了三人的時候,它眼皮卻突然抬了一下,只見空中突兀的泛起了波瀾,猶如無形的大口,將三人盡數(shù)吞沒了進去?!啊蹦匣释V沽税l(fā)笑,靜靜的俯瞰著身下大地。很快,它的目光重新回到了那方院落中。不知何時,那三個修士已經(jīng)重新回到了地面上,在一道單薄背影的攙扶下,氣息微弱的坐回了椅子上。墨衫微微搖曳,那人俯身順手替嚴瀾庭消去了身上殘余的力道,這才重新站直身軀,沉默回首,看向了天際的靛青色肉山。這是兩者在琉璃府中的首次對視。南皇看清了那張白凈俊秀的臉龐,這張臉它曾經(jīng)只見過一次,卻至今記憶猶新。從七圣澤到大南洲再會,不變的,乃是那眉眼間噙著的輕蔑與冷傲。“哈哈哈……”南皇從喉嚨里擠出了笑聲,笑中蘊含著跟先前一樣的不甘,但這抹不甘很快便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任何人都能聽出來的暴怒。它以為問題出在兩教相爭,自己被裹挾其中,卻唯獨沒想到——同一個南須彌。有人逼著自己來破洲,有人卻在拿妖族立名。南皇本以為自己是不慎淪為了供那群和尚驅(qū)使的狗,如今才恍然大悟,原來它連獵犬都不算,只是被這群和尚關(guān)在籠子里戲耍的玩物而已?!霸瓉?,哈,原來菩薩才是南陽!”或許是太過肥壯的原因,它笑的上氣不接下氣,但很快,這尊肉山的神情,便在沈儀孤高的姿態(tài)下,變得扭曲而猙獰起來。背靠大教,便能如此驕縱,卻忘了,這世間最硬的真理。“菩薩很快就會明白,為何本座敢以南皇為名,卻依舊能存活至今?!痹捯粑绰?,南皇的眼神已經(jīng)充滿了嘲弄,當它不在乎那些事情的時候,這和尚自以為背靠的大樹,那些能讓其在自己面前傲氣十足的東西,有多么不值一提。跳梁小丑罷了。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