葬書——記憶埋葬之所。留影回廊。徹底冰封凍結的空間。沒有霜雪，沒有寒霧，唯有望不到邊的透明冰墻、冰地、冰柱子、冰書架；被冰晶凍結住時間，被遺忘而停留于永恒的智慧。在這片通透，空無，寂冷，無光的空間里。唯一鮮活明亮的生命，坐在高大剔透的水晶椅中。具有熱度的視線，朝這個方向睨來一眼?！懊讒I，你又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？”仍是少年的伊特納問。這便是名為米婭的龍仆的記憶，第一視角見聞。令龍賞心悅目。從這個視角來看——還很矮，人形態(tài)都沒有女仆高。亞龍體型普遍小于純血龍。應是兩百歲那段時間。是了，伊特納也是那個時候跑出去的。和哥哥鬧脾氣，在外面淘氣游蕩了一陣子。女仆低下頭，視線下垂，看向冰結的地面——不可直視的避目禮。這次倒是守規(guī)矩了。奈特調轉視角。連結提取整個龍窟的魔力網，和編織夢境一樣，制造出完整的虛相場。祂立于二者身旁，更靠近伊特納的側身位，既參與又旁觀地享用這份獨占的佳肴。少年期的伊特納。最美好的時期。是未完全盛開的美，沒有那么艷麗，掛著露珠半開半合的花那樣青澀，渾身透著一種未成型不完整的濕氣，濕漉漉的純粹，隱約虛假的脆弱。祂隨意地伸手，指尖滑向弟弟的頸側，虛實相生、遞轉，就觸到了落在肩上的金發(fā)；用指尖勾繞著玩。小時候的頭發(fā)、鱗片還很軟，一抓一捧，又軟又暖，觸感勝過金羊毛。長大了就有些硬了，但也更順滑，從手中溜走，像融化又冷卻的金水。畢竟是日日夜夜用真金洗的。一個樣也不奇怪。還是小時候更可愛。祂又去捏少年伊特納的臉。高挑俊麗一身黑的男子。圍著自己尚且年幼的弟弟，又捏又蹭，露出像聞著木天蓼的貓一樣饜足愉快的笑意。記憶再啟，龍仆米婭青綠的尾巴不安地在地上掃，蔫頭耷腦?！拔曳浅１福≈魅?。大殿下先前查閱了我的記憶?！薄芭??！币撂丶{漠然應聲，不經意似地撇過臉，恰好避開哥哥逗弄的手。誒呀。落空的指尖。沒有更多問責，米婭悄悄抬起頭，小聲詢問：“需要我定時刪除記憶嗎？”“隨祂去吧?！币撂丶{說。“這頭刪除痕跡，祂就會從別處找，還會給我安排更多麻煩的眼線。”奈特輕笑。果然。就算側過臉，不看弟弟的表情，祂也知道那顆熾熱跳動的心臟里，肯定又萌了什么壞心思。龍仆，看似生卻是死的物件。沒有靈魂，沒有心。只有過去的記憶仍舊回蕩。裝載著歷代忠仆智慧與經驗結晶的器皿。煉金術制造的魔偶。哪怕具備思想，言行生動——也只是依據(jù)生時記憶包含人格、習慣、思維傾向在內的個體條件推演出來的反應；并不具備變化、成長、創(chuàng)新的能力；其中并沒有真實的心與心的互動。當然，也不排除伊特納喜歡與人偶對話、自說自話。但，解釋有些多余了?！暗共蝗缇瓦@樣讓祂看看?！币撂丶{接著說，“好讓祂知道——”“知道什么？”奈特用手指去掰伊特納的角。潤白光亮的犄角還很干凈，沒有被晦澀的死亡侵染過。來，看著我說話。少年龍就順著祂的力度揚起臉來看祂。意料中的金色眼睛。越過時光，注視向祂。伊特尼提。祂的黎明。藏不住的壞心思，便帶著幾分傲然得意的笑，挑釁直白地看哥哥?！熬退惆岩磺卸紨[在眼前，你也會忽略掉?！比绱藬嘌?。是布下了一枚難以看見的子?！笆菃??！蹦翁販厝岬鼗貞泊_實毫不關心。祂的手依舊抓著弟弟的角。像是抓著一把控桿。龍是傲慢的生命。生于傲慢，也死于傲慢。祂為此費心教導伊特納謙虛謹慎?？捎诘k自己，世間微小的波瀾，實在是不值一顧，入不了眼。比起那種事——祂彎下身。親吻弟弟才是眼下的首要。公主。據(jù)說是世界上最可愛的生物。擁有如金線般璀璨飄逸的長發(fā)，雞蛋白一樣柔軟滑嫩的肌膚，粉嫩如薔薇花瓣的嘴唇，小巧挺翹的鼻子，烏枝般的眉毛，以及一顆透過楚楚可憐的眼睛，叫人得以看見，不諳世事，倔強又固執(zhí)的純真之心。她們被豢養(yǎng)在王國的正中心，受掌權者們愛護，教導，干凈體面地撫養(yǎng)大。因而具備著基礎禮儀與學識。在關鍵時刻，得以作為重要的國家籌碼，托付交易出去。公主就像鍍了金的蛋。里面普普通通?？赏饷婺菍狱S金，真叫龍著迷。每一條龍都有一個公主夢。要想實現(xiàn)并不難?？梢撂丶{是尊貴且挑剔的龍。祂要一個實心的金蛋。大約300年前。在一個距離深夜龍窟有些遙遠，但也沒那么遠的國度里。年幼的龍子和攝政王達成交易。那是一個滿月很漂亮的夜晚。日漸衰敗的國家，庸碌的王。為保家國昌盛、為實現(xiàn)自身的私欲。野心與能力俱全的公爵與祂簽訂契約?！澳闳魹橥?，十年內憂患解?！薄岸旰?，我會來帶走你最小最美麗的女兒?！薄叭羲衔业男囊?，我就守這個國家……”修正?！拔揖褪啬愕难}，百千年，乃至更久?！笨勺钚〉呐畠翰皇亲蠲赖呐畠?。最美的女兒成為了魔女的餌。她有著和當年那冷酷的年輕人一樣的眼——與她父親一樣冷酷的心；足智多謀，卻唯獨不愿做替代品。最小的女兒有著單純的眼。怯懦敏感，看到墜死的烏鴉都會被嚇哭。她們都不是那冷酷男人的心頭血。惹龍憐愛，犯了難。最終祂誰也沒有收。因為她們都不是祂真正想要的公主。從那以后，伊特納就知道。祂要找一個特殊的靈魂。擔得起公主的身份，也擁有一顆堅強的心。一顆不會被祂親哥輕易撫弄摧殘的心。祂找到了。伊特納總是很擅長找東西?！只蛘咴撜f。一切祂所想的，都會為祂而來。并不需要費多少時間。踩著沾染露水的青草地，走進氤氳著清晨薄霧的幽深森林。植被的潮濕與花朵的清甜交織，輕柔縈繞在鼻尖。沉睡的高齡古樹枝椏交錯；深綠結實的藤蔓，在樹與樹間連起天然橋梁；石上覆蓋著柔軟的苔蘚；浮游于空氣與光塵中的微精靈，閃爍螢輝。一切都與上次來時別無二致，還是熟悉的景色。不疾不徐的步伐，沿著鋪嵌熒石的小徑前行。太陽剛灑進屋前的花園。屋檐上懸掛的貝殼風鈴就響了起來。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很可愛的小房子。用泥土、石塊、木頭、還有一些稍顯珍貴的材料所構筑。方圓結合，有的地方是弧形的圓滾滾輪廓，有的地方又是板正的四方結構，擁有貼合灰磚的冷硬，還戴著幾個鋪滿綠瓦的尖帽子，好多扇窗戶。古怪中透出俏皮。算不上十分精巧，帶有一些笨拙的樸素，但正是這份渾然天成感叫龍覺得十分有趣，每每看見，都忍不住感嘆：“真是妙不可言的杰作?！薄钗葜鲿r感冒犯，分不清是贊美還是嘲弄。屋子深處傳出慌亂的，小動物跑動似的雜亂無章的腳步聲。哪怕小屋本身已被多重結界覆蓋，刻滿了隔音防御甚至攻擊型術式，可以說是方圓十里內的一方堡壘。但龍卓殊非凡的感知，還是聽出來：是赤腳踩在地上的。以及那聲因剛睡醒困意未散而含糊，說到一半就被壓下去的：“我勒個去?！薄耙聊莸?。這就是你對今日貴賓的待客之道嗎？”屋內的響動停頓片刻，隨后腳步聲向著門窗靠近。身穿潔白荷葉領睡裙的可人兒出現(xiàn)在大大的玻璃窗后。打開窗，探出頭，精美的人偶娃娃，擰著漂亮的小臉沖祂鼓氣：“巡邏兵都不會起這么早！”她有著一頭璀璨飄逸的金發(fā)。像清晨的陽光，溫暖柔和；充盈著空氣與生命力的棉花般輕盈蓬松。一雙幽深似森林化身的祖母綠眼睛。尖長靈動的耳朵，吹彈可破的白膚。嬌小的身軀借著房屋的落差，仍是需要仰頭看祂。哪怕睡眼惺忪不修邊幅的素顏，依舊甜美到足以喚起任何人——龍的愛憐。聲音如甘泉流水般清澈甜蜜，就算生氣失禮，也不會惹人——龍的厭煩。“是啊，他們會守一陣晚的夜?！币撂丶{態(tài)度溫和地說。聞言，少女本就只是佯裝怨言，實則難掩喜悅的臉上，流露出一絲不自然的神色：“……你見到帕森了？”帕森——伊妮德的養(yǎng)兄。一個擁有資質卻因各種原因，目前在巡邏隊不務正業(yè)混日子的精靈。看情況也知道。這對沒有血緣的兄妹并不親密，起碼沒有親密到知曉彼此日程安排的地步。“見到了?！辈贿^不是在巡邏隊中，也不是在山腳的神廟、山腰的祭壇。而是在與最高峰臨近的次峰上。深夜領域的其中一道【門戶】就開在林霧精靈的圣山頂。等于是祂剛出家門就撞見了。還未來得及享受山頂秀麗的風光，俯瞰渺小的森林王國，驕傲自身獨樹一幟的美麗偉岸，與外界第一縷陽光行貼面禮——隔著不遠的距離，投來一道隱秘顯著的目光。不待在巡邏隊里，不等在神廟前，不好好守著祭壇，甚至也不在家里睡覺。帕森，你為何偏要在稀樹林里盯梢發(fā)呆？也不知守了多久。直到伊特納出現(xiàn)，與祂撞個正著，逮個正著。目的不明，有備而行。怪東西！滿心被打擾到的掃興，伊特納不理會對方恭敬施禮，從平坦的峰頂斷崖一躍而下。生日當天，碰到的頭兩個活物。均為雄性。多少有點晦氣?！鞍」币聊莸聦擂蔚匦π?。轉身走入屋內梳洗打扮?！澳谴蟾攀牵淮蠹浪径诹税??！泵钪?，不忘替對方開脫。弄巧成拙？不，刻意而為。想起精靈那張終年喪氣的臉，伊特納冷笑：“我是該向恩格尼斯提意見了，別擅作主張多此一舉。以及小姐，你有認清自己的身份嗎？”以恩格尼斯的多慮，不可能只抓單個叮囑；相較于遭龍冷待的帕森，備受關注與寵幸的伊妮德顯然更值得督促。在此之上，“居然讓他者捷足先登，作為我欽定的主祭，未免——”玩忽職守、尸位素餐、得過且過、敷衍了事、消極怠工、持寵而嬌、目無法紀、任性妄為、有失體統(tǒng)……懈?。〔痪?！一個個斷罪的詞在舌尖繞過，即將脫口而出。伊妮德敞開房門，“你吃早飯沒？我還要再準備一會兒，要先來杯晨露嗎？”但是漂亮！詰難悄無聲息地散去，高傲的黃金龍矜持頷首。“要的。”步入那小巧玲瓏，只留守一名精靈少女的可愛小屋。